郑斯琦退后一步,弓下点腰,再去吹衣摆:“你要知道,长久卧床的病人,一切都稳定之后要的就是时间。带进时间精力与成本来看,回家照顾并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,你的母亲确实为你做了考虑。”
乔奉天没跟在后面说什么。
为什么同样的观点,由郑斯琦说,就一点儿都不让他抵触,反而能沉心静气去思考问题本身呢。
“可小五子真的不能走,我不知道怎么说服她……”
“为什么?”郑斯琦问他,“为什么一定要把小五子留在利南呢,大城市拘束,也累,你知道的。”
郑斯琦想知道他的诉求,再从他的诉求之中,帮他寻找到摸索向前的途径。
为什么呢,太多为什么了,乔奉天想。
“大城市有大城市的辛苦劳累我当然知道,我在利南生活十年,怎么说,我到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捞着,我每天都早起,都贪黑,偷懒一点点我都觉得明天就拮据了。”乔奉天皱了下眉,“但我总觉得就是因为大城市疏离又冷漠,都在各自忙生计,对待很多东西才……怎么说,能把大的东西看得微不足道,毫不在乎。所以我在这里,又孤独,又很自由。”
又孤独又自由,说得郑斯琦心疼极了。
“不是说鹿耳和郎溪不好,那里的小孩子也认真读书,也很好学我知道。可那里太狭隘了,那里的人会把微不足道的东西无限放大夸张。我这样的人在那里,所有人都会拿着放大镜看我,也许他们不在乎他们看到了什么,他们只想在我身上找到……嗯,特殊的、戏剧化的东西去调剂他们的生活,真的假的无所谓。”
“郎溪所有的人都好哭穷,都喜欢把不如意的东西一气儿说给小孩子听,一直说一直说,这是错的这不对。可这种观念在那里早就已经根深蒂固了,特别难改掉,或者说改不掉。所以……我最不希望小五子回去听那些负能量的东西,让他从现在开始就总记着自己的家境不好,自己以后要活得比别人困难。”
郑斯琦吹风口挪到了乔奉天濡湿的袖口。
其实乔奉天的话并不绝对,人成长的坏境未必百分之百和精神高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。残垣里长出来的花也精致漂亮,且更易存活。郑斯琦觉得乔奉天就是个例。
“就算以后书读得一般也没关系,有开阔的眼界就行,就算不聪明也无所谓,我只希望他以后——”乔奉天这回停顿的时间颇长,“我也希望他以后能像你一样,有风度,有胸怀。”
郑斯琦抬头看着乔奉天眉心间细细一绺濡湿的头发,末梢缀一滴透亮的小水珠。他突然觉得自己一个三十五的中年男人,几乎要有点儿不好意思了。
为什么他夸人的时候,那么真诚,那么让人高兴呢。
“我……”郑斯琦看了眼地板,“捧我捧那么高。”
“都是真心话。”
郑斯琦点点头,特别自然地在他头顶上揉了一下。
“这些话,你和你母亲好好说,她未必还会固执己见。”
乔奉天听了笑:“你不了解她所以不知道,她认定的东西,十头牛都难拉回来。她心里最大的障碍只有两个,我知道,一我现在没有房子不安定,小五子跟着我她不放心;二是我是同性恋,她最恨这个,她怕小五子跟着我学坏。”
郑斯琦推了下眼镜皱眉:“没房子?”
乔奉天勾去了眉心的水珠:“就四月份转手的,医药费嘛,没办法的事儿。”轻描淡写一笔带过,乔奉天不愿意卖惨。
郑斯琦继续皱眉:“怎么以前没说?那你现在怎么住?”
“房主不急着提房,说可以让我们接着住,但也肯定不能久住,毕竟户主已经不是我了。房子还在找,因为想把小五子留下所以想找个离学校不那么远的,但利南的房价你知道的,挺难找。”乔奉天低头扯扯衣摆,上下摸了摸,“干了,谢啦。”
“头发再吹一下,站过来点儿。”
郑斯琦回忆起乔奉天替他吹头发的模样和动作,因为是摘了眼镜透过镜子看,所以隐约而不清晰。他五指穿过发间,一截黑接壤着一截白,指腹似有若无地摩挲过头皮,温柔地向深处探寻梳理。郑斯琦学着那个大概的样子,也把五指穿进乔奉天的发里,柔软的触感像缠在手上的一道薄绢,揉弄得大些力气,都像造次。
“租房子你别担心,我留意留意,能帮你找到合适的。”
郑斯琦吹到脸颊的边上的时候,发现对方腮下有一枚以前没见过的豆沙色的印子:“走不走留不留,到底还要看小五子自己的意愿。你的母亲既然怕他跟你学坏,那我还挺乐意当那个辅导他引导他的人。不知道我这个重本毕业的大学老师,在你母亲眼里够不够格?”
乔奉天讶异地回头看他,郑斯琦来不及掉转风口,以致暖风朝他拂面而去,额发鬓角飞扬向后,五官一时呈现得尤其清晰明朗。
“乔奉天。”
“嗯?”
“我现在特别想抱抱你。”
刚才的讶异还没完全消退,这会儿子又潮落潮起似的涌上了眼里,外加不可抑制的局促。
“……啊?”
郑斯琦关了电吹风。他觉得再千锤百炼的文字也难表达出生活的万分之一,解决问题的门路绝非只言片语。要经历,要体悟,在切身参与的日子里摸索一星半点的技巧。乔奉天好像也没什么花招,郑斯琦想抱他,是因为情不自禁地想靠近。他唯一生活的技巧,大概就是好好生活。
郑斯琦他老人家说到做到,抱了抱他,一点儿不含糊。
外头不再扑簌簌地响不停了,利南这场雨大概是彻底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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