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在青石板上洒下碎银,栖霞躲在阴影里轻轻问傅小郎:“你是真的不想考科举吗?”傅小郎晃了晃脑袋:“不是!我喜欢读书,除了四书五经,各种杂书我也喜欢。我只是不喜欢在阿耶的逼迫下读书。”
“他嫌商户身份低贱,做梦都想让我走仕途光宗耀祖。”许是平时没有人听他诉说,傅小郎不禁絮絮叨叨,“我阿耶的书房叫破浪阁,取自‘十年破浪在书海’,他每天念叨的就是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可是我觉得,商户怎么了,像小哥哥这样的商户,又会煎茶又会做生意,还出口成章,你煎茶时说的那些典故,比夫子讲得还有趣!”
栖霞忍不住笑出声,又赶紧捂住嘴。傅小郎更来了兴致,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栖霞:“小哥哥,我真羡慕你,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,但比我自由,比我能干,比我独立。我以后也会像你一样吗?”
“会的。”栖霞重重点头。
傅小郎开心地笑了,像想起了什么似的,转身走到书案边,很快回到窗前,递给栖霞一本书:“小哥哥,这是我在阿耶的破浪阁里无意中翻到的,想不到傅家竟然会有此书,我想对你或许有用。”
栖霞接过一看,一本书页泛黄、略带破旧的书,封皮上写着“紫笋焙茶十绝”几个大字。
栖霞借着月光随意翻看了几页,目光顿时凝固,呼吸瞬间停滞,心脏急跳起来——这是连陆羽《茶经》都未记载的古法焙茶秘术!书中详细记载了紫笋茶“三蒸三焙”的绝技,甚至提到用雪水封存能使茶香历久弥新。
傅小郎又开口了:“小哥哥,我在隐香阁第一次闻到你烘焙顾渚紫笋的香气,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,好像那才是我该待的地方。方知傅家竟然有这本书,我就想,难道我天生就和紫笋茶有缘?”
栖霞也迷惑不解:“傅家开的是书铺,怎么会藏着如此珍贵的茶经?而且我看你阿耶,分明对茶道不感兴趣,甚至心存厌恶。”
傅小郎摇摇头:“谁知道呢?父亲经常带着家仆外出搜罗各种孤本,我家中各种杂书应有尽有,出现一本孤本茶经也不足为奇。”
栖霞还是觉得哪里不对,如果是外间搜罗来的,应该放在前面的铺子里售卖,为何要放在自家私密的书房中呢?
这个念头一闪而过,只听傅小郎又说:“这本茶经于傅家无益,却正适合隐香阁,我就把它送给小哥哥,就当是报答你对我的照顾。”
“你阿耶发现你私自把他的书送人,岂不又要动家法?”栖霞嗔怪地拍拍他的头,正色道,“此事不妥,我不能收,除非你禀明阿耶,他也同意。”
栖霞摩挲几下封皮,依依不舍地递还给他。
“是我思虑不周了。”傅小郎露出几丝窘迫的表情,正欲把书收回去,一声厉喝在耳边响起:“小郎,你在与谁说话?”
二人瞬间石化。只见傅父站在不远处,斯文的脸庞上乌云密布,眼睛死死盯着栖霞手中泛着微光的《紫笋焙茶十绝》。
栖霞下意识瑟缩了一下,发现情形不妙,正待开口解释,傅父已经一个箭步抢上前来,劈手抢过茶经:“枉我平日里尊你一声卢东家,没想到你不仅撺掇书禹不用功念书,现在竟然还私闯民宅,教唆书禹偷盗!你这就随我去见官!”
“阿耶!”傅小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眼睛里闪动着受伤和耻辱。他张开手臂,拦在栖霞身前,“阿耶不要错怪卢哥哥,他是放心不下我,才过来看我的。书是我硬要塞给他的!”
傅父怒气愈发勃发:“你还护着他,自从你认识他,天天往隐香阁跑,荒废学业不说,还与为父日渐离心!”
说完,他手一招,身后一个健仆就要上来拉栖霞。傅小郎脸色苍白,又急又气,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对准自己的手腕道:“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,与小哥哥无关,我罚自己,阿耶消气可好?”
说完手上用力,就要划下去。
傅父和健仆皆脸色大变,眼看已经拦不住了,一只手从斜后方伸过来,稳稳抓住了小郎的手腕。
栖霞脸色异常严肃,双眼紧紧盯着傅小郎:“小郎,这只是一场误会,解释清楚就没事了。记住,没有任何人和事值得你伤害自己。”
傅父嘴唇颤抖,目眦欲裂,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: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你竟然当着父亲的面,以伤害自己的身体为要挟,逆子!”
小刀咣当落地,小郎双膝跪地:“是书禹错了,但求阿耶不要为难小哥哥,让她走吧,阿耶若有气,再动一次家法便罢了!”
说完,小郎伸出本已红肿不看的双手,高高举起,等待戒尺落下。
栖霞轻叹一声,上前合掌将小郎的双手握在手中,又轻轻将小郎从地上拉起来:“小郎,让我和你阿耶谈一谈吧。”
小郎留在房间里,栖霞和傅父一前一后走到后院中庭,在石桌椅两边相对坐下。
栖霞表现平静,傅父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,眼睛里全是嫌恶,鼻子里还发出一声冷哼。
一阵冷风吹过,虽已初夏,身上还是泛起凉意。栖霞觉得,如果在石桌上摆上一壶热茶,暖暖身子,接下来的交谈效果会更好。
还是美中不足。她不无遗憾地想。
傅父不耐烦地开口了:“傅东家不请自来,到底想说什么?”
他特意在“不请自来”四个字上加强语气,透着满满的讽刺感。
栖霞好像完全听不懂,她微微一笑,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了傅父几眼,问道:“傅郎君祖上可是官宦人家?”
傅父一愣,脸上闪过一抹警惕,人也不自觉坐得更直:“你问这个做什么,和你有关系吗?”
栖霞一笑,接着问:“我猜,傅家祖上的官职和茶有关系?特别是和顾渚紫笋有关?”
傅父的脸色顿时变得比方才更加难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