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宫宴从夕阳刚落摆到了现在。景明宫主殿，张越泽坐在朝鲜特意打造的黄花梨床上，半阖着眼听几位副官的婉言劝阻。
“张大人，今日所为实在不妥，明日的诗文考校与骑射，大人………”发话的是这次出使年纪最长的文官，年近六旬的从七品行人。
此时，这位行人官抚了把自己花白的胡须，自以为谆谆善诱地劝道，“……朝鲜既然已经定了世子人选，我们就随他走个过场便是，不必……”
“赵大人。”张越泽睁开眼睛，嘴角蕴着浅笑，“这次出使朝鲜，正使可不是赵大人。”
这话语一点都不客气，其中暗藏的意味让行人官知趣地闭了嘴。这张越泽虽然年轻，但可是实打实的正六品，在官场上想要别人尊老爱幼，还得看看自己够不够资格。
朝鲜的准世子李尧今日在宫宴上的表现平平淡淡，倒是那来迟的李赫行事破格却又不碰线，明明只是个孩子却让人生出难以琢磨的感觉，此子或许比他兄长更有可期……张越泽出神想着，一只手无意识地在一侧敲击着床沿，又让房间陷入了一阵寂静中。
副官们坐在圆桌旁见到此情此景面面相觑，谁也不敢出言打断翰林官的思绪，最后还是一人实在忍不住这几近凝固的氛围，硬着头皮借“天色已晚，不打扰大人休息”的借口告退。
张越泽挥手允了。一时间，这主殿的人就退了个干干净净。
“李赫……李赫……”想到那宫宴上明明很馋却仍乖乖端着王子架子、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对面前的汤饭露出一副“苦大仇深”表情的四王子，张越泽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。
其他大人今晚到他住所的意图他都清楚，他张越泽原先想着的也是对这下国的世子考察过场了事，但不知为何踏入这朝鲜王宫时却改变了主意，见到那小孩子时更为坚定。
不得不说，四王子其实是极其聪明的家伙。虽然不知道李王为何不愿让他出席宫宴，但这孩子能抓住机会勾起他的兴趣让李王有所忌惮，想必接下来的考校中他会再看见李赫的身影。若不是这样，恐怕接下来的考校中他只能得到一句“四王子重病未愈”的答复。
明日是正式考校诸位王子的日子，诗文骑射、政论策对，那李赫会不会给他带来惊喜呢？
第二日清晨，王子们在弘文馆大提学的带领下在论道堂细读诗文，对诸位王子来说这不过是每日都有的早读，但对于李赫来说却是首次接触的场面。
面前放着一本崭新的汉文版《大学章句》，李赫却没有同兄弟一起朗读，只是慢慢地一页一页翻阅着。隔壁坐着的李朔一直用余光瞥着他，见他这幅模样就认定他“大字不识一个”，很快就专注回自己的书本中。
李朔昨日被自己这便宜弟弟流利的华语震得不轻，现在看来不过就是个纸皮老虎，会说不会认字的王子连诗文经义都看不懂，还想与他二哥竞争世子之位？
华夏使臣一行来到论道堂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——朗朗书声中突兀地缺了一块，李赫面前那本《大学章句》就被随意地放在一旁，而主人却趴在了桌上呼呼睡着。
众人都是一阵皱眉，张越泽也在其中。
“开始吧。”
宣纸被下发到每一位王子手里，诗文考校由几位大人出上句，王子们在纸上写出下句或下片。张越泽坐在上首位，手上拿着写好了十道诗题的纸按其一道道念着。
清悦温润的声音让李赫出了神，他根本就没认真去听这位上使大人说了些什么。李朔习惯性往隔壁看了一眼，发现李赫居然在宣纸上花了些不知道什么玩意的鬼画符！
朝鲜这边负责收题的内人官见到李赫的“答卷”脸都白了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张越泽有所察觉，略过了连连告罪的朝鲜官员，走到李赫面前将他的答卷抽了出来。
这一看，却是让华夏一行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，不敢去看翰林官的表情。
李赫的笔触就是小孩子的稚嫩行笔，纸上墨迹七拐八倒的，像是有些什么图案却完全不得其意，但张越泽看懂了，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看懂。
张越泽愣住了，甚至觉得有什么人揪着他的心肺让他呼吸凝滞。
李赫只在纸上写了两字。
大篆体的璇玑。
“你为何会写这两字？”
李赫抬起脑袋，灵动的眼中全是天真，让人难以看透，“觉得这二字与上使大人很是般配。”
其他王子一头雾水，华夏副官们亦看不懂这久远前朝的文字，但从张越泽的表情上看，一定写的不是什么好字。李赫再来了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，若他不是**岁的垂髫小儿，副官们绝对会认为这李赫在调戏他们的上官。
张大人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，四王子这一招棋，怕是要得不偿失。
王子们不仅看不懂李赫写的是什么，也不懂这鬼画符与李赫的回答之间暗藏的意义。他们只知道华夏来的上使大人对李赫青眼有加，甚至动身走到他面前还将那鬼画符纸拿在手中看了许久！
李尧与李朔相视一眼，从彼此眼神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欲——决不能让这废妃的儿子再弄出什么幺蛾子。
骑射考校骑与射，李赫能利落地翻上个头比他还高的蒙古马却连五斗的轻弓都拉不开，这矛盾的表现让张越泽对他愈发好奇起来。会讲华语、会写千年以前的大篆文却认不得几个工工整整的馆阁体汉文，擅骑却不擅射，这四王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。
“上使大人请随我来，主上已在殿中摆下了晚宴。”张越泽望着不远处被绿衣内人领走的小小身影摇了摇脑袋，实在看不懂那就等明日再看吧。
“有劳。”张越泽颔首应允将手背在身后，迎着晚霞与那内人官一同离开了习武场的看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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