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江月长叹。
“皇后娘娘早已看穿，何必还这样捉弄民女？”
皇后拢好月的衣襟，细细整平了，又弯指，替千江月拂去面上泪水。皇后也叹气，若有所失，“千江月，我跟你以前，是不是认识？”
千江月答得飞快，像是早已准备好了答案；说得又那样熟稔流利，像是已经练习过很多遍。
“许是前世有缘，今生见到，总会有几分面熟，只是彼此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”
这样的答案，却也合理。但皇后思及她写在宣纸上的那句话，绝非巧合。总不能是因为梦里见过，醒来写了这句话？那为何她连做梦的印象都没有？
皇后想不到能驳倒千江月的理由，只是转而邀请千江月入宫伺候。千江月问明白了，听说管吃管住，一年的俸禄还不低，自然是满口的……不答应了。
“回娘娘，民女的爷爷多病，年纪又大了。民女愿多在家陪伴爷爷。”
皇后早有预料，苦恼道：“吾的名节，不知找谁讨要去。”又转头看身边的千江月，“小美人，你说，有人冒犯了我，该怎么赎罪啊？”
千江月被她打量得浑身发毛，硬着头皮恭维，“皇后娘娘宽容忍让，乃古往今来的贤后，自然不会为此等小事挂劳忧心，定是原谅那冒犯的唐突之人啦。”
皇后轻笑。
“吾的名节，价这么贱？见个面，说说话，摸个胸，就原谅了？”
“娘娘……嘿嘿，娘娘这话说的……忒大胆了。”
“吾，哪有小美人大胆啊。”
皇后握住千江月的一只手，拿起来拨手指玩。皇后一根根手指拨过去，一节节指关节按弯了又直，细致耐心，动作轻柔，千江月简直以为她获得了史无前例的殊荣：皇后在给她做指关节按-摩。
末了，皇后把月的手安放在自己手心。指面相触，两人的指尖都抖了抖。皇后安然一笑，顺势扣住了月的手。
十指相扣。
皇后这才抬起头，眼神迷离，“你忘了吗？那日在浴池……你对我做的……”
“忘了！贱民那是喝假酒上了头，才冒犯了娘娘，事后半点都不记得啊！”千江月极力阻止皇后往下说，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。真摆到台面上说，那些个事，千江月不用想，都知道自己纵然有十个脑袋，都不够掉的。
皇后抓着千江月的手，往自己的胸口一放。
触手柔软，千江月下意识一握拳，指尖滑过皇后胸前，妈呀好软。她做贼似的偷瞄了一眼皇后，她真不是故意的，都怪自己手太贱。
幸好皇后没发怒，而是热泪盈眶，“那日，你就是像这样，先、然后……”说着，皇后就拉着千江月的手往下移。
“别别别、别说了！”千江月一把抽回自己的手，她实在不想听细节了，想想就可怕。
“民女罪该万死。皇后饶命。”
席居上，千江月行大礼跪拜，不住地磕头。
皇后失了兴致，不再捉弄她，“放心吧，吾的名节，不会为流言所破，吾亦不会放在心上。别怕，你好好回家照顾爷爷吧。只是闲时，多来宫里玩，陪吾解解闷就是。”
千江月不敢相信，还以为皇后是在试探自己的忏悔之心，是否虔诚。直到皇后亲自扶起她，比起方才，皇后的神色间完全变了一个人，淡雅如菊，高贵的姿态，虽无炫耀的意味，却令人望而生出敬畏。
原来一恍惚，皇后就又能变成初见时，绢画屏后的那个侧影。寡淡，遥不可及。
千江月行礼告退。
“莫急，听吾弹一曲，再走不迟。”皇后拍拍身边的位置，“坐这。”
皇后唤橘爻上来，撤了茶盘，重新摆好十三弦琴。橘爻见皇后和阿月之间，并未剑拔弩张，知道事情怕是解决了，暗暗松了一口气。问皇后晚膳如何安排。
皇后双手按在琴上，“备两份吧。再准备些甜食，给小江月带回去吃。”
听着那“小”字头的昵称，橘爻敬佩地看了千江月一眼：阿月厉害啊，短短一会子功夫，非但化干戈为玉帛，都已经跟皇后混熟到这种程度了。
千江月半边脸的肌肉都扯歪了，勉强挤出一个笑，表示她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啊。
橘爻退下去后，皇后开始演奏。这一次，不像之前，为了罚千江月，故意慢奏，而是节奏得当，旋律里，透出深秋的落叶萧瑟意。
一曲毕，皇后看千江月，“小江月，听说你爷爷是宫廷余阗令，最擅古琴。你从小耳濡目染，势必对音律有所见解。烦请你评评吾这曲，如何？”
皇后愈是客气，千江月愈是心里闹别扭。若说，之前那样外放的皇后令她羞涩，那么现在的端庄皇后，是令她无限不甘，就像好不容易碰到了天边云，却又不得不任其飘远，自己重新坠回大地。
于是，千江月就也端平了态度。
至少，这样表面上看起来，她和皇后还是平等的，如同挚友。
千江月合手，伏在席居上，头点地。礼数周全，话却不客气。
“请皇后娘娘先允许民女直言。”
皇后一笑，“畅所欲言便是。”
“民女听皇后之琴，琴声固然美妙，技巧亦是万里挑一。只是这十三弦琴，本就低音降不下，无论快奏慢奏，如人窃窃私语，总是压不住琴音里渗出的缕缕邪气。”
“邪气？”
皇后第一次听到此种描述，品味些许，竟真有几分道理。“这种形容，亏你想得出来。”
她是揶揄里夹杂着赞许，可千江月是个顺杆就爬的，只把赞许入了耳，自动忽略了那揶揄，拜道：“娘娘过奖，民女不胜喜悦。”
“那你说说，怎么破除这邪气？”
“请娘娘不怪罪民女逾越之处。”
皇后笑着捏捏她的耳朵，“冒犯都冒犯过了，还怕你逾越？”
千江月受了一捏，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。她跪到皇后背后，皇后不明所以，抬头望着她，“作甚？”
千江月双手轻覆皇后的两只手，“爷爷说过，所谓好琴好音，不在于技巧，而在于意境。”
她比皇后矮一个头，说话时，温热的呼吸喷在皇后的侧颈。皇后纤长的颈子上，便生出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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