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栖梧将范媚娘抱回莫嫂子家，同莫嫂子交待说这便是她提过的娘家姐姐，范媚娘卧在床上，听到姐姐时提了提眉头，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栖梧。
面前这个人五年之前曾经提着剑尖想要杀了她，五年之后含着眼泪颤着胸脯轻轻吸了一口气不管不顾地抱住她。
她和李栖梧的感情如此复杂，但无论哪一种，都称不上“姐妹”二字。
芸娘下学回来，见李栖梧忘了拿药，便呼啦一声自个儿拿着方子去了，李栖梧一边检查着范媚娘的脚，一边问她这几日是如何过来的。范媚娘三言两语便说明白了，她滚下来时跌进浅坑里昏了一宿，第二日隐约听见伐木的声响，她摸索着朝那头去，靠在木桩边等至黄昏，果见一位村夫拉着塞满木头的板车过来，她以前几日收好的耳坠子作为交换，托他将自个儿拉至永州方向最近的村落来。
李栖梧没好气地瞄她一眼，她就晓得，范媚娘心眼儿多，这几日竟是比她自个儿过得更容易。
范媚娘莫名地望了望她半是不甘半是委屈的眼神，抬手习惯性地咬着食指的骨节，这个动作从前在宫里极少见她做，如今在民间却瞧见了几回，李栖梧辨不清她这个小动作的含义，好似有些回避，又有些无措。不多时芸娘回来了，要央李栖梧替她熬药，便拉长嗓子喊了一声：“阿朝姐姐。”
阿朝？范媚娘疑惑地看向李栖梧。李栖梧应了一声，讪讪地挽着袖子，小声清清嗓子解释：“朝阳。”
她觉得朝阳这个名自是合情合理，但怕的是范媚娘发现她声称自个儿姓范，便埋着头回避地以余光窥视她，却见范媚娘望着不远处的桌沿，在“阿朝”二字中恍恍惚惚地愣了神。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弱与艰涩，好似有深重的回忆将她密不透风地裹挟起来。这样的神情过于陌生，无端端地令李栖梧有些害怕，她不愿出声，只将手轻轻地搭上她的小腿，范媚娘回过神来，蝶翅一样的睫毛无意识地抖了抖，恢复了撩人的浅笑，她盯着李栖梧说：“还是阿梧好。”
她不加遮掩的眼神和一语双关的话令李栖梧觉得耳朵有些烫，不由得将搭在她小腿的手重重一按，比手的力度更重的是她看范媚娘的眼神，直看得范媚娘偏头笑了笑，李栖梧才收回手挽好袖子起身往药炉子那头走去。
药香翻滚着铺散开来，将她同范媚娘之间的尴尬和暧昧渐渐抚平，她轻一下重一下地搅动药材，忽然想起范媚娘生死攸关之时在她耳后山水万重的那一声“阿梧”。
有许许多多的人唤过她阿梧，父王，安陌，傅茗，还有贺兰玉欢，可从未有一个人喊得令她神魂俱灭，像是一瞬让她瞧清了她同心里那人之间隔的重重山海，又像是刹时间便想要孤注一掷，摧山填海。
第二日一早，莫嫂子的精神好了许多，缠了额帕同门口来送菜的张菜户寒暄了几句，李栖梧从木床上起来，看了一眼一旁浅睡的范媚娘，见莫嫂子掩了门进来，盯着她穿鞋的动作，忧心忡忡道：“张菜户说，有官大人在前一个村儿的村头搜查。”
她欲言又止地藏了半截话，她虽是乡下人，却并不蠢笨，李栖梧醒来头一句话便是问官兵，何况她是这样的人中龙凤便罢了，寻回来的姊妹亦是惊才绝艳，浑身一派与生俱来的天家气象，她不敢往大了猜，却心知这二人来历不大简单。
芸娘抱着她的腿，似懂非懂地依偎着她，她低头摸着芸娘的脸颊，她不是想赶李栖梧走，只是她同芸娘蒲草一样相依为命，又如何能庇护别人呢？
李栖梧在她的神色里明白过来，范媚娘不知何时醒了，斜撑着身子半坐在床上，悠悠看了她一眼，李栖梧同她笑笑，道：“收拾收拾，咱们走罢。”
莫嫂子望着范媚娘不灵便的脚踝，想要出声，却只低低“嗳”了一声，将芸娘不安地搂紧了些。
李栖梧站起来，安抚她道：“叨扰多日，本该告辞了。”
莫嫂子抬头匆匆看她一眼，不敢同她的眼神对视，又移开了，她放开芸娘，从一旁的柜子里翻检出一件带着樟脑香的长袍，塞给李栖梧道：“我瞧阿朝姑娘来时穿的男装，想是为了行走方便，这是芸娘爹从前的，姑娘若不嫌弃，好歹换上。”
李栖梧接过来，摸了摸浆洗得很好的料子，又道了一回谢，进了里屋换衣裳。
范媚娘靠着架子起身简单梳洗，李栖梧仍是匆匆地扫着这几日留下的痕迹，她将自个儿的破衣服和教芸娘写的字收起来放进灶里烧了，又嘱咐了一回莫要泄露她二人的行踪，这才扶着范媚娘从后院的篱笆处离开。
莫嫂子仍是牵着芸娘站在门边瞧，芸娘眼泪汪汪的，很是不舍得，忽而怯怯喊了一声：“阿朝姐姐。”
李栖梧转过头来，芸娘扑进她怀里，抱着她的腰腹抬起包着泪花儿的小脸，勾着她腕上的茉莉花串儿，说：“阿朝姐姐可千万不能丢了它。”
李栖梧扶着她的肩将她轻柔地推开，而后弯**子，左手扶着膝盖，右手擦了她的泪珠子，低声同她道：“好好念书，以后若是有胆识，到京城来，考科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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