耐自家又勿小心？打相骂啘？
阿婆心疼地给白墨用酒精擦脸。
白墨低头没说话。
有事体要讲，晓得伐？
白墨点头，还是不说话。
阿婆叹了口气，摸了摸他的脑袋。
阿婆就是奶奶。那时候白墨还不叫白墨，奶奶叫他小荣。祖孙两个住在言桥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。房子是平房，拆迁的消息传了好多年，可是始终没有人上门来。连亲戚也很少登门。
白墨有四个叔伯和一个姑姑，但他几乎没怎么见过他们。唯一一回，他们一同出现，是白墨的父亲去世。那时候白墨还很小，只听他们争执些关于钱和房子的事。奶奶很生气，骂他们是青肚皮猢狲。等到他们都走了，她开始一个人哭。
白墨走过去，她也骂了她，说他眼木木，将来也是个短棺材。又咒白墨的妈妈，咒完了开始哭白墨的爸爸。最后天黑了，她哭累了，又把怯生生站在一旁的白墨搂住，颠三倒四地安慰他。
白墨记忆里奶奶发火就那么一次。平时她是个很慈蔼的老太太，勤快能干，一个人在外面做两份工。有了一点闲钱，她会给白墨买糕团和螃蟹。
白墨是早产。因为这个事，她母亲在世时受了很多闲话。家里都怀疑白墨是她和别人的孩子——嫁过来之前，她同另一个男人相好了许多年。后来那个人娶了别人，她匆匆嫁给了白墨的父亲。
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，性情软弱温柔。但她后来疯了。据说家里为了给她治病花了很多钱，可她最后还是死在了太湖里。
她死了，白墨的父亲从此变得缄默。后来他走上了和妻子一样的路。
留下一个从小似乎就有点儿问题的孩子。
人人都说白墨有问题，可又具体说不上来他哪里有问题。他们觉得他傻。奶奶也这么觉得。因为白墨书读得一般，总是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，永远在莫名其妙地发呆。他也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。别的孩子在一起玩儿的时候，白墨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站着。
每个群体里似乎都会有那么一个人，因为种种原因，成了被群体排斥和欺凌的对象。
白墨不巧，就是那个人。
只是别人不见得总能欺负到他——有了第一次，下一次白墨就会悄悄躲开。他在某些事上相当敏感。可是这带来了另一些麻烦——他总是觉得疲惫和不安，并且在任何时候都是局外人。
这些事他从未向奶奶说起过。他不想让她担心。
生活乏善可陈，祖孙两个始终相依为命。白墨在磕磕绊绊里一天天长大，容貌越来越像他的母亲。周围的人似乎也渐渐变得友善起来。女孩子们靠近他，主动和他说话，他便腼腆地冲人家笑一笑。只是这种顺利并没能持续太久。
某一天，当老师锁上办公室的门，把手伸向白墨的裤子时，短暂的平静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了。白墨习惯于忍耐，也习惯于逃跑。那一次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跑。
没能如愿以偿的人把火气撒在了课堂上。白墨常常无端被罚和被骂。他的成绩在担惊受怕里一落千丈，最后只能去了职高。
职高其实也没什么不好。奶奶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，两份工早就变成了一份。早点念完，有份手艺，就可以早点出来赚钱养家了。
他学了烹饪，后来在酒店后厨找到了份白案的工作。大师傅喜欢他，把做船点的手艺传给了他。白墨真心喜欢做那个，手艺也学得很快。可是日子相比于在学校时，又存在着另一种艰难。不是因为辛苦，是因为那些看不见的排斥和欺凌。小时候，他不喜欢那些，可以悄悄躲开。可是工作之后就不行了——毕竟后厨就那么大。
白墨忍耐了下来。人只要有念想，似乎什么事都可以忍耐。白墨的念想是奶奶。
后来有一天，这个念想突然就没有了。
久未谋面的亲戚们不知道打哪儿冒了出来。白墨浑浑噩噩，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眼泪都不流一滴，只是喋喋不休讲些自己听不懂的话。
因为请假太久，他被饭店开除了。回去时又发现，那间从小住到大的老房子，也被亲戚们霸占了。
好像一夜之间，他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后来的事很像噩梦。他的生活从正轨滑脱，驶向了不可知的地方。而他自己也在这种脱轨里崩溃了。
所有的一切都很恍惚，只有恐惧和悲伤是真实的。直到那一天。
有些事说不清楚，因为那时的白墨人也是不清不楚的。或许是因为本能，又或许是因为直觉。不过这一次，上天眷顾了他。
岳方祇是个好人，他让白墨觉得安心。
噩梦终于一点点淡了。白墨感到自己醒了过来。醒过来，就难免为自己以前的行为感到难堪，也感到恐慌不安。
他对母亲是有印象的。知道得了那样的病会是什么下场——比起去死，他更害怕被人嫌弃，怕被自己心怀感激的人嫌弃。如果岳方祇不要他，他甚至也不知道还能到哪里去。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。
拼命干活儿是他唯一能做的事。
可岳方祇好像不是很在意这些。渐渐的，白墨察觉到，这个人和当年那个老师一样，对自己抱着那种心思。
可是又有哪里不一样。白墨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厌恶和恐惧。事实却完全相反。他第一反应是害羞，羞耻得心脏都在发抖。他时常忍不住想要主动凑过去，让那个人抱抱自己，甚至开始为自己清醒过来感到难过。因为如果没有醒，去讨要拥抱就不会那么令人羞耻。有时候他忍不住，走过去了，也被抱住了，却又觉得心慌，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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