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反映现实的,我就讲这一首《东门行》。另一方面,对于男女爱情的歌唱,讲一首古代民歌中最好的一首,就是《上邪》:
上邪!我愿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。山无陵,江水为竭,冬雷震震,夏雨雪,天地合,乃敢与君绝!
这首诗是一个少女抒发自己的爱情,山盟海誓,永不变心。这个“上”就是天,“邪”就是语尾音“啊”。因此,“上邪”就是“天啊”,“老天啊”,是一位少女对苍天作出爱情的盟誓。她说,“上邪!我欲与君相知”,天啊!我要与他好,相知相爱。“长命无绝衰”,这个长命不是寿命很长,而是时间很长、永远的意思,永远不会衰败,也不会断绝。这诗歌把少女对爱情的激情表现得一泻无遗,一开始就把这种感情全部倾吐出来。但是如果诗歌只写到这里就不会是千古好诗。因为这只是感情直接的呼喊,像标语口号似的:“我爱你,我永远爱你!”这没有艺术的感染力。这首诗歌最精彩的地方在下边,它一连举了大自然中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五种事情,来说明我跟你的感情永远永远好下去,永远不会完。她说“山无陵”,陵是山峰,除非山没有山峰。“江水为竭”,江水都干了;“冬雷震震”,冬季打雷一阵阵地响;“夏雨雪”,这个“雨”是名词作动词讲,夏天下雪;“天地合”,天和地合到一起;“乃敢与君绝!”除了这五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现象发生了,我才敢跟你断绝关系。而这五种现象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,所以我绝对不会与你断绝关系。最后的“乃敢与君绝”与开始的“长命无绝衰”看似不同,实质一样,表达感情的强烈是完全一样的。这首诗歌对后代很有影响,因此被誉为“短章中的神品”。古人评价书画艺术有“三品”:一般还可以就是“能品”;比“能品”好一点的就是“妙品”;最高的是“神品”,遗其形而得其神。《上邪》这首诗就是“短章中的神品”。我在学校讲课中讲这首诗的时候,给同学们讲了这样一种体会,即任何诗歌都是社会的反映,都是社会情感的反映。生活中我们都有这样一种体会:越是想要得到的东西,就越是怕失去;而越是怕失去的,越是赌咒发誓要保住,这是一层意思。回过头来想,越是赌咒发誓要保住的东西,就越是存在失去的可能性;如果不存在这种可能性,也就不用赌咒发誓了。所以,我们从这首诗可以看到,在封建社会中,女子最存在失去爱情的可能性。在封建社会中男子无所谓失去爱情,我们打开中国古代诗歌,很少看到男子对爱情赌咒发誓,都是女子在赌咒发誓。在封建社会,女子存在失去爱情的土壤,男子不高兴就可以“休”掉女子。这不是离婚。因为离婚是平等意义下的双方分手,而“休掉”是不平等地将妻子去掉,那是很不一样的。对于这样的诗歌,一方面可以看到这位少女非常可爱;另一方面,也感受到当时社会中的男女婚姻的不平等。这首诗歌的表现手法对后来有很大影响。譬如在唐代有一首词,叫做《菩萨蛮》,开始这样说“枕前发尽千般愿”,枕前发愿就不是少女,而是少妇了;“要休且待青山烂”,要想咱们的感情完了的话,这要等到青山都烂了;“水面上秤锤浮,直待黄河彻底枯。”这还没算完。“白日参辰见”,白天里天上出现星星;“北斗回南面”,北斗星回到南天上去了;“休即未能休,且待三更见日头”。“青山烂”,“黄河枯”,“秤锤浮”,“日星见”,“北斗回南面”及“三更见日头”这六种事情都发生以后,我才跟你完。这首诗明显地受到汉乐府《上邪》的影响。后来明代有首民歌说,“要分离除非是天作了地,要分离除非是官作了吏”,也反映出这类影响。
现在我们讲汉代文学的第四个方面,即汉代的文人诗。从屈原到曹操大约500年,这期间是文人创作的低潮,整个汉代留下诗人姓名的诗歌很少。汉代的文人诗歌主要是东汉时期,留下的文人诗歌一共19首,从南北朝开始人们把这19首诗歌放在一起,给它加上一个名字,叫《古诗十九首》。因此这并不是著作的名称,也不知道是谁写的,其中个别有考证,但大多不可信。
我们就讲一下《古诗十九首》。它的内容比较丰富,但主旋律是“及时行乐”的思想。东汉后期,天下动乱,人们朝不保夕,人的命运变化倏忽之间,动乱一爆发,人们的命运就很惨了。因此,很多文人抒发“朝不保夕,及时行乐”这样一种思想。譬如: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,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。”一辈子很少活到100岁,我们现在可以做到,但古人不然。杜甫说“人生七十古来稀”,欧阳修称自己为“醉翁”,40多岁就称自己“翁”了,所以古人寿命很短。“常怀千岁忧”总想很远很远的事情。“昼短苦夜长”白天太短了,尽情地玩,时间不够,“何不秉烛游”,晚上还要点着蜡烛继续玩,来一阵子卡拉OK。“为乐当及时”,应当及时行乐。“何能待来兹”,怎么能等未来呢。又譬如“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”,人在天地间诞生,一辈子很快很快呀,就像是出一趟远门似的。“斗酒相娱乐,聊厚不为薄”,人生这么短暂,在一起喝酒,而且要喝醇厚的酒,不喝那些差劲的薄酒。人生像出趟差一样,但出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了。人生短暂,这是人类没办法逃避的一个悲哀。人生从诞生,到成长,他一步步走向哪里呢?走向死亡。人生的长河是单向性的,不可逆转的。有位老师,我后来也很同意他的观点。他说,认识到人生苦短后,有两种态度,一种是及时行乐,第二种是抓紧时间,刻苦努力,奋发有为。我们以前对后一种人生态度非常肯定,而对前一种人生态度进行批判。我自己的观点是,对前一种人生态度不能彻底批判,还应该有所保留。保留在哪里呢?你努力奋斗了,抓紧时间玩一玩,这不能完全否定,因为生命是宝贵的,珍惜生命,提高生命的质量,这不是完全坏的事情。享乐并不全是物质上的,人生的快乐不是物质上决定的。有的人吃鲍鱼不一定快乐,但吃萝卜干,抿上两口小酒,他感到特别快乐,他的快乐质量一点不低于吃鲍鱼那些人。另外,他又说“人生非金石,岂能长寿考”,人生不是金石,像说“毛主席万寿无疆”那是神话,是一种愿望,谁也不能万寿无疆。有一个观点认为人生短暂,是人生的一个悲哀;同时,人生短暂也是人生的一个机遇。正因为人生短暂,十七八岁就应该好好学习,努力工作,有所成就,才能感到时光紧迫。试想一想,如果每个人都活八千岁,那么现在干嘛努力学习,就玩吧,早着呢;玩到六千九百九十九岁才开始学习也不迟。现在不行,几十年的光阴,就得抓紧。“奄忽随物化,荣名以为宝”:人的肉体生命很快就会与万物同化,“物化”就是化为万物,人死了以后,就和万物合在一起;人的美好的名声——“荣名”会永远保持下去。
从中国的诗歌发展而言,《古诗十九首》主要是在形式上为中国五言诗的定型打下了基础。中国的诗歌在形式方面由短到长,由散到整齐。最早的有两言,到《诗经》主要是四言: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到屈原则是杂言:“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”;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”。从“短”到“杂”,再到基本整齐,《古诗十九首》打下了这样的基础。从此以后,经过曹操的儿子曹植和后来东晋诗人陶渊明,五言诗歌成为了固定的形式。在中国诗歌中,五言诗是最多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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